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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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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3-10-28
Words:
6,689
Chapters: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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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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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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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十六块

Summary:

两支牙刷是赠送,但还要花十六块再买一支。

Work Text:

马路问他,你叫什么。

我叫牙刷,牙刷这么回答。

你为什么叫牙刷,因为你卖牙刷吗?马路又问。

我卖牙刷,但这不是我叫牙刷的理由。我可以卖牙刷,就像我可以卖任何一种东西。我叫牙刷,是因为这是你赋予我的名字。

然后马路醒来。他对着黑暗凝视许久,认为牙刷说不出如此有哲理的话,于是他又睡去。

牙刷是个笨蛋,这是马路对他确定的第一件事。这种笨不是指智力上的缺陷,马路对鉴别智力不感兴趣,这是属于更无聊的人做的事。牙刷是一个笨蛋,因为他痴迷于他的牙刷。马路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为什么要来,他只是在某个一成不变的无聊的时刻,带着他的牙刷闯了进来,兴致勃勃地推销他的钻石牌钻石型钻石牙刷。

“牙刷很无聊。”马路评价。

“哪个牙刷无聊?”牙刷问他,“是牙刷,还是牙刷的牙刷?”

“是牙刷的牙刷。”于是马路回答。

但牙刷依然坚持不懈地问:“什么是牙刷的牙刷?是属于一个叫牙刷的人的牙刷吗?还是属于牙刷的一个也叫牙刷的人?”

马路回答不上来,于是说:“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牙刷的眼睛亮闪闪的,只要提起他的牙刷他就总是这样,“马路,我的牙刷可是世界上顶有用的东西,你不可以没有牙刷,因为早上刷牙出门体面,晚上刷牙刺激……”

“停,停。”马路打断了他,“就算你的牙刷有用,那也无趣,也不值一提。”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牙刷有些不高兴了,“我的牙刷就是有趣的,独一无二的。”

但马路反驳他:“不,当然不是。每天从一间工厂里都能生产出成千上万支牙刷,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个工厂在生产牙刷。只要走进任何一家商店,我都能找到成千上万支一模一样的牙刷。”

“如果是这样,那你的明明也不值一提。”牙刷说,“这世上也有成千上万个女孩,她们都不是明明,但她们也可以都是明明。”

说完,牙刷就扬长而去了,丢下手里打了一半的牌。黑子好奇地看了一眼,发现他一直藏了手同花顺。确实是个笨蛋,黑子小声嘟囔。

次日在恋爱训练班的教室门口,马路和牙刷刚好碰上。牙刷还是那个牙刷,背着他的不知道装了什么的双肩包,腰包拉开了一条缝,里面是他的钻石牌钻石型钻石牙刷。马路想,就算是你现在至少也拥有很多支一模一样的牙刷,又有什么理由来指责我的看法。

牙刷站在门口,但迟迟没有进去。马路过去,但牙刷对他视而不见。于是马路只能先开口:“你好。”

“你好,马路。”牙刷说。

“你好,牙刷。”马路又说。

“你好,马路。”牙刷又说,“虽然我可以这样和你对话一整天,但相信这件事也和你认为的我所做的许多事一样是没有意义的。”

“是的,牙刷。”马路说,“所以也许我们可以进教室,马上就要上课了。”

“好的,马路。”牙刷往旁边退了一步,然后转身走了,“再见,马路。”

马路想了想,跟在他身后一起走了。

大多数时候,牙刷都是一个快乐的牙刷。这个牙刷指的是一个被称作牙刷的人,而不是一个被称作牙刷的人所拥有的牙刷。被称作牙刷的人在街道上行走,或者奔跑,或者跳跃,但这都无关紧要。他只是愉快地捕捉着一个又一个的目标,然后向来往的陌生人推销他的牙刷,真正的牙刷,而不是被称作牙刷的他自己。

两支,免费的。但你要再买一支,十六块。那么牙刷究竟是多少钱,一支十六块还是三支十六块。一支十六块,但还免费赠送两支呢。

好在没有人会问马路的问题,他们都是比牙刷更笨的笨蛋。一支十六块,那就是一支十六块。还要赠送两支呢,那就是三支十六块。究竟是一支十六块还是三支十六块,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马路大概没人会思考这个问题,因为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你已经可以赚到再买成千上万支牙刷的钱。是拿来用的牙刷,不是那个被称作牙刷的人。

他们就这样漫步了大半个城市,牙刷一直在推销他的牙刷,有时候会成功,有时候也会失败。但牙刷并不因此气馁或骄傲,他和每一个过路人说好的谢谢再见,然后又奔向下一个过路人。一样的说辞,一样的笑容,一样的两支免费牙刷和一支需要十六块购买的牙刷。

确实无趣,马路确认了他的想法。不仅牙刷的牙刷——这里指一个叫牙刷的人所贩售的牙刷,而不是反过来——千篇一律,每一秒都能被生产出成千上万支。就连牙刷,这里指人,他的笑容和热情都是如此廉价,每个过路的人都能收到来自他的千篇一律的笑容和热情,为了两支赠送的和一支需要付十六块的牙刷。

然后马路想起他的牙刷,不是这个在大街上行走的牙刷,而是一支可以用的免费的牙刷。那支牙刷被他插在漱口杯里,是一个已经掉漆的搪瓷杯,被放在洗手台上,好在牙刷还没掉毛。一支在名字里重复了三次“钻石”的牙刷,也许确实是独特的,在无数种每天会被生产成千上万支的牙刷中的独特。

在跟着牙刷漫步的过程中,马路逐渐忘了自己走过的路,也忘了思考自己脚下的路有可能会通往的方向。他只顾看着牙刷,跟随他,观察他,嘲弄他,自以为独一无二的但其实同样千篇一律的牙刷,还有牙刷的牙刷。这里不分先后顺序。

因为太过投入,所以马路竟然没有意识到,牙刷带着他来到了他本应该最熟悉的地方。

太阳已经在往西边滑落,但离日落还有许多时间。游人如潮水往前涌出,牙刷是一块礁石,试图拦截住水流,推销出他手里拿着的拿来用的牙刷。没有人回应他,但牙刷带着他的钻石牙刷和千篇一律的笑容,脚步轻盈地一路逆流往前,很快就在人群里失去了踪影。

他去哪里了?马路的脚步一顿,有躲闪不及的人撞在他身上后骂骂咧咧地绕开,他也是一块礁石,在水流里分出一条道路。马路不知道自己是疑惑还是紧张,但他在这时才意识自己跟着牙刷走到了哪里。

是动物园。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牙刷就消失在了涌出的人群里。牙刷呢?马路一头扎进人群,用力地朝着反方向推搡。在人群里找到被称作牙刷的那个人,是比找到被那个人所售卖或赠送的牙刷更困难的一件事。

寻找被使用的那种牙刷是一件简单的事,马路的嗅觉灵敏,而他恰好知道这种牙刷应该是什么样的。大多数是塑料柄,坚硬的刷毛,如果已经被用过,那么可能还沾染了来自牙膏的薄荷味。他只需要用力一吸鼻子,就能从孩子胸口衣襟沾着的爆米花、鞋底没蹭干净的动物粪便还有懒洋洋的呵欠里准确地辨别方向。

但问题是,马路不知道牙刷,那个叫牙刷的人,他还是什么气味。他知道牙刷最爱的就是牙刷,这里指他贩卖和赠送的能使用的那种,打牌很臭,经常离开马路家的时候满脸都是纸条。但牙刷应该是属于什么味道的?

然后马路在人群的另一端闻到了,属于牙刷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就连马路都不能确定。他没闻过这样的味道,被阳光晒得滚烫的衣服,新鲜的被碾碎的青草,得而复失的惆怅。

顺着牙刷的味道,马路一路往前,终于停在了大门前。现在已经到了应该清园的时候,大门口平时摆着用来分流游客的围栏现在空无一人。牙刷背着他的大包,轻巧地跃过一重又一重的围栏。很像某种动物,但肯定不是马路的犀牛。

哦,他的犀牛。马路突然想起图拉,不知道图拉今天又吃了多少草料,排便的重量是多少。今天马路刚好轮休。于是马路也尾随他,笨拙地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围栏。真奇怪,趴在地上的马路想,现在他可真像图拉。

狼狈地抵达大门口的时候,牙刷还没有走,站在原地,低头从腰包里拿出一支又一支的拿来刷牙的牙刷又塞回去。一把,两把,三把。太阳还没有落下,摇摇欲坠地挂在云端。阳光很明亮,甚至在这个时候有些过分明亮,马路头晕眼花地走在阳光下,最后一刻才发现朝他们逼近的看门人。

“您好。”牙刷已经神采奕奕地冲了过去,“您听说过钻石牌钻石型钻石牙刷吗?”

太阳还没落下,世界光亮如新,于是闭门后的动物园几乎和平时没有区别。几乎。失去了游客的阻拦,平时紧紧挤在一起的场馆立马闪得远远的,从一点到另一点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马路一步一步地走在草坪中的小径上,明亮的阳光里。真的要日落了吗?马路想,也许他会先融化在这条路上,也许路就是这么铺成的。

而牙刷呢?马路抬头向前看,牙刷还在沿着小路往前走。他在垃圾桶前停下,他在路灯前停下,他在随便什么花花草草前停下。他的笑容千篇一律,他的说辞千篇一律。钻石牌钻石型钻石牙刷,赠送两支,但需要再花十六块购买一支。得不到回应,那就是默认,他就把牙刷留下,丢进垃圾桶里,扔到路灯的控制箱上,插在土里。不多不少,正好三支。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马路在后面大喊。

牙刷停下脚步,转身。他的头发生得很好,柔软地搭在额头。太阳升得很高,他的头发在阳光下被照得很亮。

“我也给你推销过牙刷,马路,一样的牙刷。”他回答,“但我还是没有想通,究竟是一支牙刷十六块还是三支牙刷十六块。”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依然只属于他的带着千篇一律的笑容。

马路想,你真的是笨蛋,只有你才会去认真思考这种无理取闹的问题。正常人被问到这种问题,最多骂一句你神经病吧。如果遇到马路这么固执的人,不,只会有马路这么固执,最多把神经病骂得再大声一点,实在不行就躺在地上撒泼耍赖也行。但牙刷只是思考了很久,然后说我还是不知道。

没有等马路的回答,牙刷又继续向前走。马路想要追上去,告诉牙刷,其实这个问题不是一道数学题,但怎么也追不上。他越往前走,这条小道就变得越长,本该围绕在四周的场馆建筑早已消失无踪,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只有一望无垠的草地。马路跑得越快,他和牙刷之间的小道就延长得越快。

“牙刷!牙刷!”马路还在后面大声呼喊。

于是牙刷再次停了下来。在他停下的一瞬间,大地突然开始颤动,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哞叫。那声音听起来很温顺,动物园里的动物大多都是这样,但只有一只动物的温顺是如此不心甘情愿。恰好马路知道答案。

图拉,和牙刷带着一样气味的图拉,现在正站在牙刷的面前,它站起来时比牙刷,这里依然指贩卖牙刷的推销员,还要矮一些。推销员牙刷好奇地打量着面前奇异的生物,直到后者不耐烦地朝他顶了过来。成年黑犀牛的角足够让人开膛破肚,牙刷没有躲闪,犀牛角紧贴着他柔软的腹部,但没有更进一步。

马路就站在他身后,并不觉得紧张,因为他了解他的图拉。他只是忍不住想,图拉会不会需要牙刷?需要拿来使用的牙刷,还是贩卖前者的推销员?

然后他们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牙刷盘腿坐在地上,而图拉伏在他的身边。图拉从不曾对人类如此友好,即使是马路。它是一头犀牛,而犀牛不需要亲近和理解人类。太阳就悬在他们的头顶,牙刷的额头上一层薄汗,也是亮晶晶的。地上的草长得很茂盛,其中点缀着几朵黄色的小花,马路蹲在黄花的旁边。草长得很高,越长越高,马路被淹没在绿色的网里。

“也许你会需要一支牙刷,或者不止一支,因为你用十六块获得一支牙刷后还可以再得到赠送的两支。”牙刷絮絮叨叨地在他的腰包里翻找,一直背着的双肩包扔在脚边,“是的,我知道犀牛需要的是牙签鸟而不是在工厂里制造出的千篇一律的牙刷,但我没有牙签鸟。我叫牙刷,我当然只有牙刷。”

犀牛不耐烦地打了个喷嚏,黄花的花瓣吹落,花蕊里生出毛茸茸的白絮。一朵又一朵白色的小伞飞到空中,云朵终于遮住了太阳。天色阴了下来,牙刷解下他的腰包,把包的开口朝下用力摇晃,牙刷,用来使用的牙刷,争先恐后地从里面掉出来。一支。两支。三支。很快,牙刷越堆越高,直到淹没坐在地上的人和犀牛,直到堆成一座遮天盖地的小山,直到马路终于开始焦躁不安。

“牙刷,牙刷?”马路对着由牙刷,指被拿来使用的牙刷,堆成的小山呼唤,但回答他的只有他自己的回音。

“牙刷,牙刷!”马路继续大喊,但依然没有回音。

“牙刷!牙刷!”马路终于有些慌乱了。

他站起身来跑到小山面前,试图推倒面前的庞然大物,但无论如何都纹丝不动。不知道什么东西从顶上落下,弹射几下最后砸在马路的头顶。按照这里从上往下的距离,即使是一枚鸡蛋也可以把人砸得头破血流,但马路却毫发无损。他弯腰把不明物体捡起,是一支牙刷。

一支钻石牌钻石型钻石牙刷。和牙刷,指推销员,拿出的每一支一样,都来自千篇一律的工厂。但马路能认出面前这支牙刷,因为在离开家门前他还使用过。他能闻到面前这支牙刷上的,来自他自己家的,薄荷味的牙膏的味道。

这是马路的牙刷。

眨眼之间,天又亮了。马路回过神来,发现面前的小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阳光依然炽烈,牙刷滔滔不绝地跟图拉推销着他的牙刷,犀牛又打了一个喷嚏,但这次没有蒲公英。马路还站着,手里举着一支牙刷。准确点说,一把钻石牌钻石型钻石牙刷,生产自千篇一律的工厂,但只有这支牙刷专属于他。

“马路,你怎么还站着?”牙刷向他招手,“你就不能帮我跟你的朋友介绍介绍我的钻石牙刷吗?你看,你明明都随身带着。”

犀牛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不耐烦地打了个滚,沾了一身的草屑。马路不情愿地走过去,尽管他要靠近的是他最爱的犀牛。他在图拉的一侧坐下,牙刷在另一边。他坐得很端正,而牙刷靠在图拉的身上打了个呵欠,于是犀牛跟着又打了个呵欠。

“这是我的牙刷。”马路说。

“是的,马路,我当然知道这是你的牙刷。”牙刷,坐在他对面的推销员,这么回答,“因为你就是从我这儿拿走的牙刷。”

“是的,是你给我的牙刷。”马路点头,“尽管你依然没告诉我,牙刷究竟是十六块一支还是十六块三支。”

“都不是。”牙刷笑了,不是平时的那种,属于推销员的千篇一律的夸张笑容,而仅仅是一个笑,“不是十六块一支,也不是十六块三支。马路,你只拿走了赠送的两支牙刷中的一支。”

“但依然是我的牙刷。”马路说。

“是的。”牙刷点头,“依然是你的牙刷。”

于是马路又接着说:“所以你不能要求我来帮你推销,因为这把牙刷是属于我的。即使是图拉也不可以,因为犀牛和人不需要共用牙刷。”

“但我并不要求你和图拉共用牙刷。”牙刷回答,“马路,我只是希望你能告诉图拉,我推销的是很好的牙刷。”

“这当然是很好的牙刷。”马路说,“但不,我依然不会拿着我的牙刷去向图拉介绍你推销的牙刷是很好的牙刷。犀牛是很不聪明的,它会误以为我拿着的牙刷才是很好的牙刷。”

“难道你的牙刷不好吗?”

“当然好。但只能是我的牙刷。”

“也许吧。”牙刷从地上爬了起来,摸了摸犀牛的角,“再见,也许你说得对,一只犀牛也需要定时刷牙保证口腔健康,并且至少需要六支。但马路不愿意为你展示,所以也许到下一次吧。”

犀牛不满地低哮了一声,马路也不解:“为什么你不给图拉推销?”

“因为你拒绝了。”牙刷说,“马路,你明明就拿着牙刷。”

“但这是我的牙刷。”马路不悦,“你可以向垃圾桶推销牙刷,向路灯推销牙刷,向一朵花推销牙刷。但面对图拉,你却要求我分享我自己的牙刷。”

“因为垃圾桶、路灯和一朵花只是垃圾桶、路灯和一朵花。”牙刷说,“但现在我是在向你的犀牛推销。”

“那又有什么不一样?就因为图拉是一头犀牛,一头有生命的、真正会需要你的无聊的千篇一律的牙刷的犀牛?”

“不,马路。”牙刷说,“你为什么会认为你有一头犀牛。”

牙刷就站在他的面前,或许中间还隔着图拉。他看见牙刷伸出一只手,屈在胸前,五指握紧好像抓着什么,然后向下一拉。咔嚓。牙刷站在他面前,他们中间没有图拉。

咔嚓。又是一声。扔在地上的双肩包,拉链被拉开了一条缝,里面塞的东西都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被吃了一半的苹果,没有被兑现的彩票,撕得七零八落的礼物包装纸,背景里模糊的歌声。每一件物品都被用保存证物的塑料袋密封好,上面贴着“道具”的标签。

“我不明白。”马路说。

“不,你明白,你一直都明白。”牙刷说,“段龙。”

咔嚓。第三次。三是一个有魔力的数字,就像数字表上的每一个数字。已经升到中天的太阳开始飞快地向东滑落,一瞬间天与地之间的光亮令人目盲,但再眨一次眼,天空已经变成余烬的颜色,黑暗像雾气一样氤氲在每个角落。

终于到黄昏了,马路想,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

他们仍站在草地上,没有小道,没有背包,没有犀牛,更没有垃圾桶、路灯和一朵花。往前看往后看往左看往右看,只有草地,草地,蔓延到地平线以外的草地。他们还在动物园吗?难道这里是图拉在非洲的家乡?这里真的是一片草地?

然后他想起了刚才牙刷说的话。

“谁是…”他想问,谁是段龙,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名字。但当他看着牙刷的眼睛时,他却说不下去了,因为他也不确定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牙刷。眼前的这个人和牙刷,这里指第一次就被他气哭的那个牙刷,一模一样,一样的脸,一样的头发,一样的小狗般的眼睛。但马路知道,这个人不是牙刷。

“你是段龙。”应该是牙刷的陌生人说,“你是段龙,而我是你的师兄。”

“你不是我的师兄,你是牙刷。”马路后退了一步,“但我是马路,我不是段龙。”

陌生人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就更不像牙刷了。牙刷是幼稚的,莽撞的,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喜悦里不掺一点杂质。这个人,这个应该是牙刷但不是的人,他笑起来时和牙刷,马路的推销员,一样幼稚而纯粹,但他笑得越用力,马路觉得越违和。

“你不是牙刷。”马路说。

“也许我不是牙刷。”他说,“如果我不是牙刷,你会是马路吗?”

如果不是马路,那我又应该是谁?马路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两步,他和牙刷,不是他的牙刷的牙刷,挨得很近,几乎能看到对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他看见了倒影,马路的倒影,不是马路的马路的倒影。

“这不是我。”马路,可能不是马路的马路说。

“是你,一直都是你。”牙刷回答。牙刷的一只手环住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抬起。

咔嚓。又是一声。

整个世界的光都消失无踪,只剩下黑暗。不,不是黑暗。因为黑暗是一种存在,而整个世界在此刻消失。唯一没有消失的,除了或许已经不是马路的马路,就只剩下或许也不是牙刷的牙刷。他比牙刷稍矮一点,牙刷的手臂刚好圈住他的肩膀,他不得不和牙刷紧挨在一起。

他被虚无环绕,于是他感受到牙刷的呼吸,牙刷的温度,牙刷的心跳。咚咚,咚咚。在无边无际的虚无里,这是他唯一能抓到的东西。然后他闻到了牙刷的味道。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牙刷,但一定是属于他的牙刷的味道。

阳光。青草。得而复失。

新鲜的,属于牙刷的,在动物园里沾染的味道。但也是马路在动物园门口就闻到的味道。

“师兄。”马路突然说,“这是第几次排练了?”

世界再次亮了起来,但不太亮。草地已经消失,他们站在舞台上,牙刷,不,不再是他的牙刷,他的师兄就站在他的面前,还披着牙刷的无辜的幼稚的外壳,但牙刷的眼睛读不懂马路。他的师兄可以。

剧场里一个人也没有,舞台上只开了一盏灯,刚好够照亮他和李乃文的周围。往旁边看,无数个空荡荡的座位正无声地审视着他。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或许不止两个。牙刷和马路。假装自己是牙刷的李乃文和假装自己是马路的段龙。

“就在这里吧。”李乃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就最后一场了,你一直都表现得很好,没必要这时候了还在紧张。”

“谢谢师兄。”他小声说。

“说什么谢不谢?”李乃文开玩笑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要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啊,家里还有人等着吃夜宵,你也记得早点回去。”说罢就转身要走。

“师兄。”段龙叫他。

“还有什么事?”李乃文回头问,眉眼弯弯的样子让他恍然间以为是牙刷在问他,“是不是怕黑,要师兄牵着你的手一起回去,还是想一起去吃夜宵。”

“没什么,我还想再练一会儿。”他支支吾吾地摇头,又说,“师兄再见。”

于是李乃文笑着回答:“再见。”然后轻快地离开,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远处。

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了,段龙才低头看自己的手,刚才想抓住李乃文的衣摆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里还抓着东西。一把牙刷,一把被用过的、还沾染着牙膏的薄荷味的钻石牌钻石型钻石牙刷。一把没有付过钱的牙刷。

或许我应该交出那十六块的,段龙想,然后把牙刷揣进衣兜,也走了出去。